每一种语言,都是宇宙的某种模型,都是我了解世界的符号,我们若有四千种不同方法可以描述世界,我们不因此而变得富有吗?所以,我们应该重视语言保育工作,一如我们重视生态保育一样。
~俄国作家伊凡若夫
小时候,妈妈爱教我念潮州童谣,一首又一首,这些童谣是外婆教给妈妈,妈妈便扮演着传薪人的角色,将这些童谣教给我。这些童谣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首掺杂了马来语的潮州童谣:
Anjing Besar 大狗兄 (警察先生)
我啖汝听 (让我说给你听)
Potong Kayu斩柴囝 (砍柴)
Bikin Rumah 搭厝囝 (建小房子)
Balik Rumah咚咚呛(回家唱大戏)
第一次念这首童谣的时候,感到十分奇怪,为什么这首歌谣是掺杂了马来文和潮语。据妈妈说渔港一带的人都会哼唱这首童谣,潮州人南来的时候,有的在渔港落了脚,在这片土地上开始找生活。有次一个潮州阿伯到警察局要申请唱戏的准证,由于不太会说马来语,于是便用了潮州式的马来语与警察对话,也不知道为何这段对话会变成带有南洋风味的童谣流传在渔港一带。有次听到本地合唱团山脚下男孩唱起这首童谣,心中有着无限的亲切感。
方言童谣被改成歌曲的,还有新加坡歌手孙燕姿唱红了新马一带的《天黑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心里感到有些奇怪,这首歌为何与妈妈教我念的童谣“天乌乌,欲下雨”如此相似呢?(在潮州方言里,乌便是指黑)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首童谣,是一首在闽南漳州、泉州、厦门和台湾家喻户晓的童谣。它产生于古代闽南,后来再传入台湾,经过修改并成了台湾的流行童谣。
潮州方言是祖父祖母带来的语言,从小我就说潮州方言与父母和祖母沟通。对我来说,潮州方言就是我的母语。我与邻居小孩说的是福建方言,由于潮州方言与福建方言的发音和一些词语非常相近,因此对我造成了一些的困扰。有时,我说潮州方言的时候,会掺杂了一些福建方言的词语,因此表哥表姐总爱笑我的潮州方言说得不标准,是福建式的潮州话。为了使我的潮州话说得准确些,我与他们交谈的时候,总会小心语调、用词,免得被他们笑我说的是福建式的潮州话。现在回想起来,我小时候有过这么一段“维护潮州方言”举动,然而这种举动慢慢地随着年长而淡化。
未进入学校之前,潮州方言一直是我们家里的强势语言,这种情况在我上了小学后就才起了变化。为了避免我上学的鸭子听雷,听不懂老师讲的课,爸爸妈妈偶尔与我说华语。上了学校后,接触到的同学多数是说华语的,不知什么原因姐姐也开始和我说华语,渐渐地华语走入我们的家。
求学的时候,老师常鼓励我们要多说华语,少说方言,上课的时候,老师常强调华语的重要性。或许这个原因使我和姐姐在家说起华语,我们只有和父母交谈的时候用潮州方言。这种情况在弟弟上了学校显得更明显,我们三姐弟在家里说华语。渐渐地,家里的语言状况成了有趣的现象,我们姐弟沟通用华语,父母沟通用潮州方言。到最小的弟弟出世之后,我们就开始与他说华语,不知是否受我们的影响,父母也与小弟说华语,因此小弟成了零方言的人,他只会听一些简单的潮州词语。那时候我也不觉得这种情况有什么不妥,毕竟那时候在我心中学好华语才是最重要的,老师对我的影响还相当大,以至我持华文至上的观念。
在奶奶未逝世之前,因为她只懂得说潮州方言,我只好跟她说潮州方言。自从她去世后,我到都门求学,能说潮州方言的机会越来越少,有时与阿姨说起潮州方言来,舌头竟然打结,脑海里掏不出适当的词语。在我的读书生涯中,我一直觉得学好华语是最重要的,华语是我的母语,潮州话只不过是土语。方言只不过是祖母辈的语言,是老人家的语言,根本登不上大场面,再说我也觉得方言没有什么“用处”,好像出了阿姨舅舅伯伯姑姑辈的圈子,它就用不上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潮州方言几乎被我冷藏起来,好一段时间都不想去运用她。在家里,父母交谈虽然仍用潮州方言,但是我与这土话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
起初,我以为华语成为家中强势语言,只发生在我们家里。直到有次到阿姨家探望她的时候,发现不谙华语的阿姨竟然吃力地与外甥说起“小心,不要跑。”什么时候起,说了几十年潮州方言的阿姨竟然老来学华语,竟然在改变她的语言习惯。或许,老师在鼓励学生多说华语,少说方言的时候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大家不是少说方言,而是不再说方言了。
有次,到泰国旅行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潮州方言竟然可以派上用场,用来减价。当时我还沾沾自喜对朋友说:“没有想到,学潮州方言还有好处,竟然可以在异国派上用场,用来杀价。”这时候,对我来说潮州方言也只不过是一种沟通的工具罢了。
上了大学,训诂学的老师告诉我们方言保留了许多古汉字,古诗词里的一些词语是属于古汉字,要我们多留意,我听了也只是半信半疑。直到有次上训诂学时,老师告诉我们“哭”的读音和古音是很接近。接着,老师陆续举出几个例子,老师的讲解使我对曾几乎被我遗弃的语言产生了兴趣。潮州方言与古文字究竟有什么关系呢?有次,到书局的时候,还特地买了一部《潮语词典》。我一面翻查词典,一面看里头的解释,我有种感觉潮州方言似乎隐藏我不曾察觉到宝藏。
一次机缘到了天津的南开大学,遇到一位讲师,他知道我的祖籍是潮安时,他便向我谈起潮州方言的历史,“你知道吗,潮州方言可以说是语言的活化石。”我听后感到有些愕然,“活化石?”这是一个这么样的形容词来形容语言。原来潮州方言在秦、汉的时候就开始萌芽,成型唐朝和宋朝,到了明朝末年至清朝初期,便形成自己独立的语言体系。虽然知道潮州方言有悠远的历史,但是自己从未想过它存在的价值,那位讲师仿佛看穿我的疑惑,“我还常和我的学生说,学潮语就是学老语。”“学老语?”我再次感到惊讶,我从小就说的语言,怎么有如此有趣的形容词?
“锅在潮州话里是如何称呼的?”那位讲师突然问我。
“tian 。”我豪不犹豫地说出了这个答案。
“你知道吗,这个‘tian’ 便是‘鼎’,你学过文字学,应该知道‘鼎’是古字,是古代烹煮食物的器具。”瞬间我想起了上训诂学课时,老师对我说过“哭”的古音与潮州方言的读音是非常相近的那段往事。一直被我视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潮州语言,竟然还保留着几千年前的词语,我不曾想过我今天说的一些话语,和古人所说的,所想表达的是一样的,这种感觉是多么的奇妙。一直以来,我忽视了潮州方言的主体是中原的古汉语,因为潮州的特殊地理位置,即使中原经历几次语言的变化,但是这些变化对潮州方言的影响不大,因此潮州方言到今天仍保留不少古汉语。
“你会用潮州方言来念唐诗吗?”那位讲师接着问道。用潮语来读唐诗?我可没有试过,再说从小学到中学,我都被大人灌输了“多说华语,少说方言。”,甚至心中还有种方言属于乡下人的语言感觉,我又怎么会用方言来念唐诗呢?那讲师随口便吟了唐朝诗人朱庆徐的《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我第一次听到用方言朗诵唐诗,我有一种感动,节奏,韵律是那么地动听。我从未曾想过用方言来吟唐诗是那么地好听。用潮州方言来朗读唐诗、宋词,较之华语朗读更有韵味,琅琅上口,平仄分明。
“下次如果你遇到不能理解的古诗词,不妨用方言来朗读,或许你就能明白诗人想要表达的东西,毕竟古人不是用华语来写唐诗宋词的。别忘了普通话这人工语言只有几百年的历史,和方言比较起来,不算什么。”最后,那位讲师抛了这句话给我。这说话几乎颠覆了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和观念,为什么普通话是人工语言?一直被视为土话的潮州话竟然还保留了许多古汉语的词汇,难怪它会被称为活化石。
过后,我读了一些有关文字学与方言研究的书后,开始对这古老的语言产生了兴趣,我也开始明白了它为何会被称为“老语”“活化石”,在语音方面潮州方言中仍保留着半鼻音和粘唇音以及舌头音、双唇音等古汉语的语音,特别是半鼻音和粘唇音,是与潮州方言是否说得正确有很大关系,例如“山”不用半鼻音就变成“沙”,“圆”不用半鼻音就成“移“。此外,潮州方言词语中有不少是见之于秦汉或唐宋的古籍中,如“眠”“裳”“滂沛”“起厝”等,在日常用语中不少语助词、形容词,在古籍中也是常见,如“抑”(潮音读ya,欲抑勿,是抑唔是)、“勿”(勿睬、勿去、勿管)。
我一直忽略了从小就说的语言,今天才了解到它是珍贵的文化宝物。如果说历史是条长河,那么语言是这条长河的支流。每个民族的方言是代代相传的,一代传向一代,她是一个族群和文化的脐带,它是母亲的语言,更是通往祖灵的护照。
7 comments:
不错不错,受教了。
说来惭愧,我妈是福建人,我爸是潮州人。我的潮州话也是“啰也”式潮州话。
其实,说真的很多小孩子现在都不会说方言。我有个朋友,她说她是“华语人”。因为她不会讲方言。她从小在家都是说华语。
虚飞,多多指教。:)
MK,
说来不好意思,我的潮州话也退步了,或许少说的关系吧!我常想,方言与华语之间的关系。除了广东话受到港剧的关系,我们似乎离方言越来越远了。:(
Anjing besar的童谣我也会我也会,是公公教爸爸再传承下来的。小时婆婆教我以潮语念三字经,记得当时背诵得还可以,现在就惭愧了。只是爸爸至今还常被邀请以潮语上台致词,我们这一辈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Joyful, Mum,
你还背过《三字经》,我可不会了。有时候,看到我的妈妈看潮州大戏,我一点也看不懂,真惭愧。
下一代的华人,大概都只懂华语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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