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10, 2007

平等的幸福——給甘地

“對我而言,羔羊的生命和人類的生命一樣的珍貴。我可不願意為了人類的身體而取走羔羊的性命。我認為,越是無助的動物,人類越應該保護它們。”∼∼甘地

我靜靜地凝視這一張照片,據說這是有關您的照片中最著名的一張。照片中的您低著頭,赤裸著上身坐在您夫人的紡車旁看書,周圍的氣氛非常平靜,仿佛那天是個美好的星期天。看著這張照片,我在想,這時候的您在想些甚麼呢?想起外頭的宗教糾紛?想起令您感到困擾不已的種姓問題?還是您根本甚麼東西也不想,只是想好好地看完手中的書。您那專注的神情,讓我感覺到您仿佛要將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開,隔開外頭的抗議活動,隔開種姓的問題,也隔開塵世的一切。想起前些日子,與一位印裔朋友談起印度這古老的國家時,朋友的那番話仿佛仍在我的耳邊回蕩︰“沒有甘地,就沒有印度。”或許,您已深深地融入那個古老的國家里,成為國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對您的認識,應該要從歷史課本說起。歷史課本告訴了我,亞洲各國的民族英雄如何努力地為自己的國家爭取獨立。眾多的領袖中,只有您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您對付敵人的武器是如此的簡單——只是用了絕食作武器,便逼使英國人向您屈服。因為您,讓我知道了甚麼是非暴力主義。或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許多國家經歷了大屠殺,暴力的幽靈仿佛仍然在一些國家游蕩,惟有您篤信非暴力主義能夠拯救人民。當強國以暴力蹂躪殖民國家的時候,您給了人民另一種選擇。您利用精神運動來取代武裝暴動,利用祈禱來取代槍炮,利用沉默來取代炸彈。這一切也為您的國家換來了獨立。因為您的斗爭方式,使我對您這位長得孱弱矮小,反殖民的英雄人物產生了興趣。

(上歷史課的時候,老師常常這樣對我們說,我們有多幸運,我們是多麼幸福,我們可以在不流血的情況下,就獲得了獨立,不像印度這個國家,是經過了流血抗戰才獲得獨立的,所以我們要珍惜,我們要懂得感恩。我常想歷史能告訴我們些甚麼,佔有?權力?侵略?傷痛?毀滅?明年我們將慶祝獨立五十周年,然而民族主義、極端的言論、經濟蛋糕的秘密分配就如幽靈般一直徘徊在我們的身邊。)

因為對您的敬佩,我開始去搜集有關您的資料,只因為我想更了解有關您的生平事跡和您的斗爭方式。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認為您應該是政治家的典範,您不似一些政客以滔滔不絕的演說來鼓動群眾,也不像一些獨裁者聲嘶力竭地發表似是而非的言論來蠱惑人心。您只是以平和的語氣來向大家發表您的政見,並以身體力行來實踐您的斗爭方式。您近乎完美的形象,叫我不得不為您這位聖雄感到折服。

(現實生活中,有太多太多的政客,有太多太多的口號,有太多太多的承諾,但是始終沒有太多的政治家、沒有太多的理想、沒有太多的行動。)

甘地,我一直把您擺在一個崇高的位置,這個想法直到我看到另一張照片,才慢慢地改變。那張照片里,一個賤民向人討水喝,給賤民喝水的人與賤民保持一段距離。那個人的表情好像那個賤民患有傳染病,如果不小心踫倒賤民,便會被傳染到病菌。看了這張照片,令我久久不能忘懷的是那個人的表情。那種帶有恐懼的表情給了我很大的震撼。我自問︰人與人之間為甚麼會存有這樣的歧視?種姓問題不是在您展開了赫瑞佔之旅後,隨著您的宣稱︰“賤民制度即將走到盡頭”而慢慢地結束了嗎?

(或許,這就像我們以為我們獨立了,但是吉利斯時不時仍然展示在我們的眼前,仿佛在暗示我們甚麼。一些人因此而害怕會被刺傷,所以不斷地往後退。半個世紀過去了,我們的思想仍然被民族主義殖民著。思想上的獨立,仍然遙遠……)

也是因為好奇,我開始搜集有關種姓問題的資料,我不明白為何這個世界最大的民主國家仍存有這種最不人道的種姓制度。一直以來,我總以為在日子的流逝中,在晝夜的交替中,古老的文化會慢慢地老去,然後被人慢慢地淡忘。其實,並不是所有的文化是會被人遺忘的,有些文化就像一棵老樹在每個人的心里札了根,就像種姓問題早已深深地在印度教徒的心里札了根一樣。或許,我實在難以想像種姓這古老信仰竟然能夠凌駕於現代法律之上。或許早在二千年以前由婆羅門教編纂的《摩努法典》已經將印度這片土地上的印度教徒的生活劃分,或許《摩努法典》早已深深地鐫刻在每個印度教教徒的心中。他們的終身大事、社交圈子、從事的行業,都是以這部法典為依歸。我感覺到種姓的問題仿佛是癌細胞一樣潛伏在這片土地上,隨時會病發。

或許,我們很多時候都沒有選擇的權利︰我們無法選擇出生的國家,無法選擇我們的膚色,有時甚至無法選擇我們要信仰的宗教。賤民在許多個無法選擇下,寫下了他們一生的悲劇。每個生命的誕生,本應該是值得慶賀的,但是賤民孩子的出生,是值得慶賀的嗎?我無法知道,就像我始終無法想像當為人父母的在迎接新生命到來的時候,就有一把聲音在旁告訴小孩的父母有關孩子將來悲慘的命運。從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第一聲啼哭開始,他們就是其他種姓人眼中不潔的化身;從他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聲啼哭開始,就等於掀開了走向不平等人生的序幕。

看到賤民的種種遭遇時,我不禁地自問︰當您從英國人的手中把印度解救出來的時候,您是否曾想過也要把賤民從沉重的傳統宗教的桎梏中拯救出來?從一疊又一疊的資料中,我仿佛看到了您走進一個賤民的家庭。您以卑微的姿態收容了這個家庭,不久您也收養了這個家庭的女兒。您的舉止震驚了許多人。我始終無法理解您收養這個女孩是出自對人性的尊重和平等,還是出自對賤民的憐憫。我也無法理解您是否真的企圖利用自己崇高的道德地位,來廢除這種歧視人性的制度。

對,“赫瑞佔”,您為賤民新起的名字。您認為“赫瑞佔”是神的孩子,有了這個新名字,大家就不會歧視這些神的子女。我不知道改了一個名字,是否就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以及改變世人對賤民的想法。在我們的身邊,確實是有一些人,在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時,總想以換個名字來改運,或許大家相信,換個名字就能改變的命運。甘地,當初您給賤民取了這個名字,是不是也希望通過改個名字來改變他們命運呢?

如果改名字,就能夠改變一個族群的命運,那該有多好呀!在宗教巨人的面前,您看到了自己的矮小,您也不敢去踫印度教。當阿姆貝伽爾 提出了︰要改變賤民的命運,就要廢除印度教里的種姓制度。您做出了強烈的反對。我不知道您為甚麼會反對阿姆貝伽爾的立場,或許您擔心他這樣做會毀掉整個印度教。宗教就像脆弱的玻璃,我們總是不敢去踫它,我們總害怕不小心會將它打破,被它的碎片割傷。甘地,我在想,您反對阿姆貝伽爾的主要原因是甚麼呢?是因為您相信通過法律就能改變賤民的命運,還是缺乏改變的勇氣?

(勇氣,說起來是多麼的容易,但是勇氣卻是那麼的難擁有。面對著不平等的事情,有多少人敢站出來說話?在這黑白不分的年代,勇氣是虛擬的希望。)

您的政治斗爭生涯里,最有效的斗爭策略是拒絕進食,不時地公開絕食。曾經您以水與食鹽,逼使英國政府走投無路,屈服就範,但是我怎樣也沒有想到您把這一招也用在逼使阿姆貝伽爾屈服上。您為甚麼要以“禁食至死”來逼使他讓步呢?我在想,有誰願意承擔逼死聖雄這個罪名呢?甘地,您可知道就因為您的害怕,徹底地將改革動力消損了。您為印度爭取到獨立,給印度人民自由當禮物;但是也因為您反對廢除印度教里的種姓制度,您送給了賤民最不幸的禮物。

甘地,或許您本身就和許多人一樣,從未想過要放棄印度教,所以從一開始就不贊成阿姆貝伽爾的主張。或許,是失望吧!阿姆貝伽爾知道自己無法將種姓制度從印度教廢除,他只好選擇了放棄這個宗教。我也慢慢地了解到賤民們對阿姆貝伽爾的尊敬多於您。或許這個與他們出身背景相同的領袖,才能真正了解到他們的血和淚。但是您,始終是在霧里看花,隔了一層。甘地,記得小時候的我經常聽到大人說,這片土地的印度人是幸福的,在馬來西亞沒有因為他們是賤民而歧視他們。原來不被歧視,也是一種幸福。很多時候,我們總以為幸福總是那麼地遙遠,沒有想到幸福是與我們如此地靠近。幸福可以是那麼地簡單,但是又是那麼地困難

(在這片土地上,許多家長希望孩子能夠在不擁擠的教室接受母語教育,許多學生祈求不在白蟻蛀蝕的學校上課,許多學生期望他們的努力能夠換取上大學的入場券,他們也一樣在期待著——平等。有時候,一些看起來是如此容易得到的夢,事實上是那麼地遙不可及。我們祈求的夢想,甚麼時候可以實現呢?我期待……)

甘地,您將印度人民從英國人手中解救出來,給了他們自由的幸福。今天或者未來,有誰能夠將賤民從歧視與不平等裡解救出來呢?會不會要等待另一個甘地出現的時候,平等幸福的日子才能夠到來?

(星洲日報�文藝春秋•第九屆花蹤文學獎馬華散文首奖作品)